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廷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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廷議

謝景熙換上官服,驅車出了大理寺。寅時正刻,天邊泛出一線青白的顏色。

他一夜未眠,如今到底是有些疲乏,便靠在車壁小憩了片刻。

“大人,到了。”裴真勒停了馬車,轉身撩開謝景熙的車簾。

黎明的天光下,街邊已經有早出的百姓。幾人圍在大理寺侍衛拉出的界線外,湊熱鬧地交頭接耳。侍衛撥開人群,謝景熙行過去,就著侍衛手裏的火把查看起現場。

從事發到現在,正好是淩晨至黎明的時候,街上無行人無車馬,車轍痕跡尚新,分辨起來並不困難。

謝景熙俯身看了看地上的血跡。

一左一右呈噴濺狀,初步推斷符合侍衛和車夫遇害的情景。

“這裏是什麽地方?”謝景熙問身側的侍衛。

侍衛抱手一揖,“回大人的話,這裏是崇仁坊。”

“崇仁坊……”謝景熙起身,回頭往馬車的來處看去。

王仆射府邸位於宣陽坊,王翟的馬車從大明宮興安門出來,崇仁坊確實是必經之地。只是……

謝景熙疑惑,問裴真到,“昨夜的興安門,可是由左驍衛把守?”

裴真一怔,回了句,“是。”

“怎麽?”他不解,湊過去問謝景熙,“大人可察覺什麽異樣?”

謝景熙沒說話,擡頭看了眼既明的天色,回身對裴真道:“時候不早了,先準備進宮面聖吧。”

*

大明宮,紫宸殿。

謝景熙到的時候,昨夜所有參與此案的衙門,已經全部到齊了。

王瑀面色鐵青地站在禦案下方,身後跟著刑部侍郎羅仁甫、金吾衛上將軍秦策和左驍衛將軍蒙括;與其對立的另一邊,站著京兆少尹穆秋和兵部尚書杜麾。而其餘四部和禦史臺也分別派有官員參與,眾人屏息立於殿上,神色肅然。

“參見皇上。”謝景熙行至禦前,對李冕俯身一拜。

“謝寺卿,”李冕目露欣喜,卻強自鎮定對他道:“昨夜王寺丞遇害一事,還請謝寺卿跟在場各位細說。”

謝景熙領命,言簡意賅地將昨夜之事講了。

然不等他說完,羅仁甫冷呲一聲,“謝寺卿這麽說的話,就有點避重就輕了吧?”

謝景熙側頭看他。

羅仁甫上前一步,對李冕拜到,“謝寺卿從頭到尾都只說王寺丞遇害一事,卻對此案嫌犯只字不提,這很難不讓人懷疑謝寺卿的立場。”

話落,左驍衛將軍蒙括拱手道:“昨夜,左驍衛有人在翰林門前,親眼看見霍將軍和王寺丞發生口角,且大打出手。”

“而且根據金吾衛的消息,”羅仁甫附和,“霍將軍從回京以來,多次與王寺丞發生沖突,且昨夜王寺丞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,致命的兇器可是霍小將軍的匕首。”

李冕聞言一怔,問謝景熙到,“真有此事?”

謝景熙沒有否認,坦然道:“此事不假。”

此話一出,殿上嘩然。

李冕目光掃過王瑀,登時就有些坐立難安。

然而謝景熙話鋒一轉,問羅仁甫道:“不知羅侍郎可看過王寺丞遇害細節的記錄?”

“當然。”

“那好,”謝景熙道:“羅侍郎可還記得兇手是如何刺殺王寺丞的?”

“從馬車外,以匕首紮破車簾,刺入受害者要害。”

“既是從車外動手,兇手如何確保車裏的人就是王寺丞?”

羅仁甫哂笑,“那自然是親眼看見王寺丞上了那輛馬車,而後一路尾隨。”

“嗯,”謝景熙並不急著反駁,轉而問蒙括到,“昨夜左驍衛在興安門的記錄裏,於王寺丞之後出宮門的馬或車,是什麽時候的事?”

蒙括劍眉微蹙,道:“亥時三刻。”

“那敢問秦將軍,”謝景熙轉身看向秦策,“王寺丞的屍體是什麽時候被發現的?”

秦策怔忡,卻也只能如實道:“亥時三刻。”

“啊?”旁聽的官員露出錯愕的表情,無聲地交換著眼神。

羅仁甫反問:“可是,兇手難道不能不走興安門,而是從其他地方尾隨王寺丞出宮?”

“當然可以,”謝景熙道:“但方才大理寺已經發現了王寺丞遇害的第一現場,是在位於王仆射府的宣陽坊和興安門之間的崇仁坊外。”

他轉向羅仁甫,“兩點之間直線距離最短。從翰林門穿過興安門,再到崇仁坊,是一條縱貫南北的直線。王寺丞離開時是坐車,而兇手若是要繞道,至少需要騎馬前往。那請問,兇手是如何帶著一匹馬翻越宮墻,趕在王寺丞之前埋伏在崇仁坊的?而且,兇手在殺人後駕車出城,棄車棄屍,又要趕在宴會散場之前回到麟德殿。謝某倒是好奇了……”

謝景熙一頓,視線攫住羅仁甫問:“霍將軍難不成是會飛麽?”

“這……”羅仁甫被問得啞口,繼續強詞到,“又或許兇手是藏在王寺丞的車下,跟著他從興安門出去的呢?”

謝景熙哂笑,聲音溫淡,“且不說在馬車已經有人的情況下,兇手還能不能藏於車下。就說若是兇手一直躲在車下,那匕首飛入的位置,就絕不該是從死者的正面。”

“如此來說,”穆秋附和,“兇手只能是提前等在崇仁坊,等到馬車經過時再動手。”

羅仁甫不依不饒,“那也有可能是霍將軍在確認了王寺丞的馬車後,通過某種方法,向早已等在崇仁坊的兇手遞去了消息。”

“嗯,”謝景熙點頭,“確實有這個可能。但如果是這樣,那殺人原因就從激情殺人,變成了預謀殺人。可是……”

他一頓,覆又道:“如果是預謀殺人,兇手為什麽要在動手前,故意招惹受害者?他既已知道受害者必死無疑,何必急著出那口氣,反而給自己招來懷疑?”

此問出,現場再也無人答話。

王瑀立於百官之前,回頭看向謝景熙道:“謝寺卿說了這麽多,有證據證明霍將軍不是兇手麽?”

謝景熙思忖,片刻仍舊如實道:“沒有。”

“呵……”王瑀冷哼,反詰到,“所以謝寺卿現在是空口白牙,就想為霍將軍脫罪麽?”

謝景熙了然一笑,“脫罪倒是言過其實,謝某只是提出此案疑點。就看王仆射是更想找到殺害王寺丞的真兇,還是只想以此為借口,牽制霍家。”

“大膽!”

猝不及防被戳破心思,王瑀怒不可遏。

他轉身攫住謝景熙,沈聲反問:“老臣新歷喪子之痛,要求嚴查嫌犯何錯之有?反觀謝寺卿之作為,昨夜興師動眾,不惜與刑部、金吾衛動手,難道真就襟直坦蕩、鐵面無私?”

“王仆射不說,下官差點都忘了。”羅仁甫接話,“昨夜昭平郡主阻攔在前,大理寺沖突在後。若是下官沒記錯,謝寺卿與昭平郡主尚有婚約在身,而霍將軍與昭平郡主又是青梅竹馬的關系……”

他一頓,意有所指地補充,“這件案子交給謝寺卿主理……怕是不妥的吧?”

謝景熙並不反對,只問:“那依羅侍郎之見,王寺丞被害一案,該由誰來主理?”

羅仁甫微頓,眼神掃過在場眾人,與王瑀淺淺地一撞。

“依下官之見,既然此案刑部與大理寺都牽扯其中,不便參與,不如……”

羅仁甫回頭,看向眾人身後道:“不如交給兵部和禦史臺協理,由京兆府主理。”

“什麽?……”躲在一旁打瞌睡的李京兆被這猝然的一句驚醒,昏花著老眼望向羅仁甫,“京、京京兆府?”

“對。”羅仁甫點頭,“京兆府本就負責京兆地區的案件,與王仆射和霍將軍都沒什麽私人交情。故而臣以為,這樣的安排最為合理。”

一席話說完,殿上再度陷入寂靜。

事到如今,是誰都能看得出來,王仆射明知插手此案不成,剩下最好的選擇,便是讓謝景熙和昭平郡主也不能插手。

而正如羅仁甫所言,京兆府立場最為中立,將它推出去,謝景熙找不到反駁的理由。再加上李京兆本就膽小怕事,如今已然年過花甲,為了明年的順利致仕,他也不敢不賣吏部和王瑀的面子。

故而現今來說,李京兆當真是王瑀最好的選擇。

李冕當然知道王瑀打的什麽算盤。

可對方有理有據,他一時也不知如何反駁,只能轉向謝景熙,欲言又止地問:“謝寺卿,你怎麽看?”

“依臣看,”謝景熙當真思忖了片刻,“此方法可行。”

“什、什麽?”李冕挑眉,神色愕然。

謝景熙面不改色地將方才的話重覆了一遍,只是末了話鋒一轉,轉而對李京兆道:“那就勞煩李京兆多多費心,一定要護好霍將軍的安危。”

都是官場上的千年狐貍,李京兆立即聽出謝景熙的弦外之意,慌忙追問緣由。

謝景熙舉重若輕地道:“也沒什麽,只是昨夜羅侍郎和秦將軍圍捕霍將軍的時候,有幾個刺客混入侍衛當中,導致霍將軍因此受傷。”

李京兆聞言當即白了臉,卻聽謝景熙繼續道:“且後來郡主和霍將軍在宣陽坊附近,遭遇了二十名刺客的伏擊,若不是大理寺及時趕到,後果恐不堪設想。”

他言訖一頓,看著額角冒汗的李京兆叮囑到,“不管王寺丞之死,兇手是不是霍將軍,有人想借朝廷之手除掉霍將軍卻是不假。想北庭侯霍連將軍統率十萬大軍,前有三子命喪沙場、為國捐軀。如今霍將軍是霍侯唯一血脈,若是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京兆府……李京兆這可是,沒辦法向霍侯交待了。”

一語畢,李京兆已經面如土色。

他顫顫巍巍地往殿上一拜,然而話沒出口,人就已經先“識時務”地暈了過去。

李冕駭然大驚,慌忙配合地讓福公公宣太醫署前來看診。

羅仁甫沒料到李京兆這只老狐貍還能使出這一招,氣得鼻子都歪了,卻也只能無話可說。

大殿裏一陣騷亂,一場廷議就這麽不了了之。

紫宸殿的廊道外,謝景熙辭別同僚,走下臺階。

王瑀悠緩地走在後面,直到目送那個紫色背影從視野裏消失。

“大人……”羅仁甫跟上來,甫一張口,就被王瑀揮手制止了。

他知道羅仁甫想說什麽。無非不過就是寬慰他兩句,說點什麽“失之東隅,收之桑榆”這種毫無意義的廢話。

本以為沈傅死後,沈黨會如一盤散沙、不攻自破,卻不曾想半路還能殺出謝景熙這麽個意外。可他一向最不喜的就是意外……

王瑀冷笑,轉而問羅仁甫到,“從吾兒遇害到你攔截霍起,你說……他謝景熙是如何總是這麽快知道消息的?”

羅仁甫聞言大驚,張皇解釋到,“大人!這、這您可不能錯怪下官了!您就是借下官一百個膽子,下官也萬萬不敢……”

王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,“本官若是懷疑你,便不會同你說這些。本官只是好奇,分明你和秦策都是本官同時知會的,他偏偏等到謝景熙插手後才姍姍來遲……”

羅仁甫駭然,看向王瑀半晌無聲。

“千秋節的點燈儀式,是在七日後吧?”王瑀問。

“回大人的話,是在七日後的亥時。”

“嗯,”王瑀眸色沈冷,聲音溫淡地道:“不能為己所用之人,該當如何?”

羅仁甫怔忡,愕然失語。

不待他答,便聽王瑀繼續道:“謝景熙不能留,而秦策……”

王瑀一頓,繼續道:“點燈儀式就是個機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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